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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夏,你怎么了?”
她轻声问道,又小心翼翼拉开我环在她腰际的手臂,待她正身面向我时我便直接扑进她怀里了。我将上半身屈下一些,因此额头便贴在了她的下巴一侧。抬眼望去是她平滑的下颌线与光洁的脸庞。
她长得很漂亮。用漂亮来称赞夫君实在不妥,但她根本不能算作我的夫君,这样夸奖仅会有少许别扭罢了。这一年来我和她朝夕相处,端详她样貌的机会当然也多了许多。起初我还遗憾未亲眼见过她还是北条氏公主时的模样,不必搏命厮杀的年少时的她又会过着怎样的生活……自以为成为她唯一的妻子,结果还是对家人之事接近于一无所知。而今将彼此的肌肤紧贴在一起,嗅到她身上未有一丝杂质干扰的纯净气味,又好像是真的与过去的“阿照”相会过一般。这下子我尚未对她倾诉的哀思也要烟消雾散了。
“想到了一些母家的事。”
这次我没有敷衍。我紧靠住她温热的躯体,正抵着她脖颈的腮边传来了清晰的脉搏。
“叫你与尾张守分开全然是我的过错。”
她从未称父亲为“岳父”,从前总用客气的敬称,后来便用“尾张国守护”的官位。她明明知道在人前不那么称呼会遭人话柄,旁人多半会怀疑她与义理父亲是否关系不睦。说来她曾在营寨中使我父亲颜面扫地那件事的确流传许久。往常忆起此事时,我可能会悄悄笑着,自己当年也是听闻此事才注意到了北条家的遗孤真彦大人。
“有宪之在父亲身边,早已不是冈部家女儿的我便也可有可无了。”
我心里没有自暴自弃的意思,也不会怀疑宪之的能力。毕竟他已如兄长所期许的那样,成长为天下无双的武士。
“只是母亲大人,要忍耐着身上的病痛,也会愈加寂寞吧。”
我记挂着母亲。从前美丽优雅的母亲大人,在兄长战死后终日以泪洗面。深夜自她房中总会传来啼哭之声,侍者们也以讹传讹说着城里栖居着鬼魅一类的话。
母亲哪里是什么鬼魅呢,夺去兄长性命的家伙才如鬼魅一般。
我搂着真彦大人的腰际迟迟不撒手,她没将我环住,我却因为终于流出眼泪而把面庞贴得更紧了。记得十几年前噩耗传来时,我也像这样强忍着哀痛静静流着泪。
兄长死在今川氏与三河一色·旧尾张斯波联军的战役中。那漫长焦躁的战争也与真彦大人有关是我最近才得知的事。真彦大人的兄长在当时没有出兵援助纯信公,致使远江的今川领国陷入被信浓上杉氏与西面联军同时威迫的窘境之中。兄长虽于之前对信浓的战役中立下战功,然而在上杉家家主更迭后,原先的和谈协议便不具备效益。恐怕上杉家也是听闻今川氏与一色氏已势同水火的消息,才决定趁火打劫发兵侵攻吧。
父亲与兄长这次被派往对远州领冈崎的前线。起初还是势均力敌的攻城之战,只是冈崎城难攻不落,多年来一直是两国争抢之地。今川一方想出许多对策来,当中亦包含先攻陷西北线的马伏塚城再据守横须贺,于马伏塚与冈崎消耗军力;或干脆设法招降马伏塚城代的计谋。然而无论如何,军力较量才是关键所在。今川军与信浓上杉氏在北线的战况十分激烈,纯信公当时也将更多兵将调派至与信浓国境接壤的挂川一带。精锐所在的火药与骑马部队当然也优先支援挂川。
关于这里,虽然也有纯信公信任冈部家的说法,但我依然对纯信公对西线的怠慢格外不满。
……要把十几年前详尽的战情全部回想起来难于登天,有些我委实无法记起。但兄长率领的骑兵队伍遭到斯波氏铁炮部队偷袭的战况是我无论如何也不会忘记的。斯波氏善使铁炮部队在当时的战国是人尽皆知的事,兄长自然也知道这一点,然军马被防马栏阻碍,又不得不继续执行突围任务,离了军马的突围部队暴露在敌人的铁炮之下时就成了逃也不能逃的瓮中之鳖。
究竟是谁想出如此计策?到底是把兄长推上了黄泉路?在至亲去世后反来说些“武士战死沙场是过于司空见惯的事”的那些家伙,惹得一向温柔的母亲也忍不住发了癔症。
母亲闭门不出,索性连我与宪之的事也不闻不问。祖父在那之后没多久也撒手人寰。或许因为我未表现出明显悲伤,始终跟在我身边的宪之也只是阴沉着张脸。
“姐姐,母亲也会离开我们吗?”
但实在不知宪之为何就讲出了这么一句。
“胡言乱语!”
我被那句意在担忧母亲状况的话激怒了,先前因不安而交叠在一起的手掌此时已分开,其中一只便落在了宪之脸上。
我打了自己的弟弟。那一年宪之十四岁,已是可以接受元服仪式成为大丈夫的年纪了。
“姐姐……”
宪之用难以置信的眼神看着我,眼中瞬间凝聚起来的泪水似乎要夺眶而出。三年后的某一天,我也似当时那般打了宪之一耳光,那时候成为大丈夫的宪之则是怒目圆睁地瞪视我。
“姐姐就那么想嫁给北条相模守吗?”
宪之反对我嫁到北条家,这件事的来龙去脉以及我自愿嫁给真彦大人的原因当然都与兄长之死有关。嫡长子的死固然使父亲万分颓丧,不过这时作为家督的父亲必不能再倒下。
兄长战死后数月,京畿地区内乱。斯波玄义趁机上洛,在此之前他已与三河一色氏做好了同今川家和谈的准备。兄长死在了马伏塚,而直接杀死兄长的斯波氏也并未夺下今川家的领地。双方打到两败俱伤,反倒是北线与上杉家鏖战的挂川部队将敌人驱逐出国境数里[古时日本的一里相当于3.9273公里]。兄长为堪称笑话的战争献出了年轻的生命,他所做的一切努力也被否定,元气大伤的仅有我们冈部一族。
时代瞬息万变。成功上洛的斯波玄义又不知会使这战国发生何等天翻地覆的变化。为了守住家族与釜原本城,我也做出了此生最为重要的决定。
我家虽代代侍奉主君今川家,然近年前来投靠与归顺的武士诸多,冈部家在今川门下拥有的话语权正逐步流失。没了受信任的继承人,家族的未来再不被主君期待,往后的冈部家究竟要何去何从——这实在是会令人焦灼不安的问题。父亲年轻时本能与主君今川纯信公结为义理兄弟,却仅因少时偶然见过身为家臣之女的我母亲一面,便早早迎娶母亲为正室。因为母亲接连诞下我们兄妹三人,父亲和祖父对身为嫡长子的兄长又颇为满意,当然也就没再生出纳侧室的念头。
一夫一妻在武士家庭里是极为少见的,我想父亲大抵是真心爱护着母亲。母亲也十分在意我能否嫁得倾心的郎君,自小就叫我多留意各家臣家中的男子。母亲应当知道,因彼此爱慕而结婚是不可能的,这是平民才能奢望的自由,与身为武家子女的我们是毫不相干的事。
故此我也从未关切自身想法,我要嫁的一定是能代替死去的兄长守护家族,能使我们一族赢得主君牢固信赖的武士。为此我便要成为百里挑一的女人,不仅要学做位教人称赞的贤妻良母,还要变成能吸引男子、取悦丈夫、使丈夫时时眷顾自身的美人。
哪怕这决心听起来像娼妓女忍一般,我也要成为世间最优秀的公主,这样才能寻得天下无双的夫君。我笃信这不是出于我的小女儿私情,因为成长至此,我对经过身边的任何一个男子都不曾抱有思慕之心。
我或许是不会爱着谁的。
可我却爱真彦大人。不是在初次与她相见时起意,亦不是在婚后奋力用身体取悦她时动情,我是在得知她是女人的须臾刹那间爱上了她。
数度怀抱真彦大人的时候,我总会注意不去触碰她背上的伤疤。她或许将其视作武士荣誉的象征,但自我初次看到那狰狞疤痕时便认为是战争夺去了真彦大人的安宁,伤疤只是残酷乱世的又一层写照。真正上过战场的她比任何人都清楚战争无情,即便如此仍要为了某物舍弃掉原本的生活——她到底坚守着何种信念——这种事我知不知道都是无所谓的。
我只是必须作为妻子守护着她,应尽之事也并非仅有妻子的本职。
我要像宗宪兄长守护冈部家一样守护我的爱人。在肉身枯竭以前,拼了命也要守护住我那未能实现的、最后的希望。
“没有城池护佑,生在野外的花只会在战火中化为灰烬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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