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话虽如此,成去非心底仍只觉一股隐隐绰绰的不安,仔细想,似是杞人忧天,待回到乌衣巷,半夜无眠,辗转许久,枕着一线风雨声,转念间亦笑自己是否真的思虑过甚,迷糊睡了数个时辰,便又起身读书。
方过一日,果然有旨意下来,一如黄裳所告,如此看来,天子是纳了大司徒谏言,老师如昔回绝,不料紧跟又连下两道敕旨,如此作态,引得朝野上下本觉今上乃虚表求贤之心而已,也要疑心一番圣意到底为何。当水镜的辞表再度搁置于东堂案头时,英奴正随手捡过一枝狼毫,胡乱在纸上挥洒,不成任何章法,底下静静侍立的正是虞仲素。
&ldo;朕的诚心已足,无奈老先生一如从前。&rdo;英奴漫不经心蘸墨,大司徒早先提议时,他心中不是没有过悸动,亦想会一会此人,乌衣巷大公子的老师,谁人不想见识呢?然水镜也果如天子所想,断然不会轻易应召,有成去非这样的高足,名利早已双全,九重宫阙,庙堂之尊,许在水镜眼中并不值得一提,英奴不觉淋漓了半身的墨,忽觉心头阑珊,将笔一丢,笑看虞仲素:
&ldo;虞公一片赤诚为国举贤荐能,朕心领了,不过水镜先生志在丘山绿水,朕也不好太过强人所难。&rdo;
虞仲素略作陪笑态,道:&ldo;今上虚心纳谏,且又宽厚仁慈,确是臣子小民的福分,只是水镜拒召,臣以为,恐怕并非出自其南山之志。&rdo;
英奴很是意外,忖度有时,仍捡起那枝狼毫添了墨,微微打了个呵欠,懒懒问道:&ldo;大司徒这是何意?&rdo;虞仲素一阵动静,将那本《东堂诗文钞》递呈上去,英奴搭眼瞧了,心头忽得直跳,蹙了蹙眉:
&ldo;怎么就起了个这般刁钻的名头?&rdo;
虞仲素自清楚天子言辞所指,道:&ldo;这个臣也不知,听闻只是借居所之名。&rdo;英奴冷哼一声,并不表态,只道:&ldo;大司徒说此人不是出自南山之志,这又是什么讲究?&rdo;虞仲素道:&ldo;臣也本以为水镜心系田园,不愿拘束,方婉拒圣意,近日方得知水镜竟乃前朝废太子后人,臣再读其诗文,细细品究,无一字不为触景生情,无一句不为眷恋故国,所以臣不得不有所顾虑,还请圣天子明鉴。&rdo;
杀人诛心,这是欲要网罗编织?英奴略略停了笔,道:&ldo;大司徒不妨再点化清楚些。&rdo;虞仲素却道:&ldo;今上只需翻阅这本诗文集,一切昭然若揭。&rdo;
英奴仍是不予置否,只抬眼静静望着虞仲素,点了点头:&ldo;朕知道了。&rdo;
年轻的天子在目送东堂之上尚可强压成去非一头的老臣离去后,翻了翻所谓的思旧恋国之语,终也只是沉着脸轻蔑一笑,&ldo;啪&rdo;地一声掷到水镜那份辞表之上,心头漫过一层从未有之的兴奋。
两日后的朝会,东堂忽跳出两名御史来,上奏布衣水镜实乃前朝余孽,所著《东堂诗文钞》,语含诽谤,意多悖逆,又私自授学,借机谋事;且骠骑将军、廷尉左监吴冷西皆为恶逆之人学生,亦乃该犯罪案所系,圣天子不可意存姑息,苟且完事,当查清事由,明正典刑,以固国本。
此举一出,且不管他人如何,成去非心底已然惊悸至极,那两名御史看着面生,马儒上次因童谣事已获罪去职,几名为其略争清白的御史,一并降职外放,御史台新进官员无可厚非。
众臣今日本因中书令张蕴还未参加朝会而猜疑不已,不想突然又冒出了这样一件惊天动地的事情来,一时都被惊得目瞪口呆。御史台长官沈复是成去非堂舅,中丞大人虽也以严明公正著称,然私下甥舅间情意深厚,且沈复同水镜也多有结交,兰台突呈这么一封要命的奏章,看中丞已然面白如纸,花白相间的长须止不住微颤,不知是气是惧。再看向成去非,持笏的手安然如初,面上也并无甚波动,众人不免暗叹成大公子果真定力非凡,以至于那御史壮胆提醒成去非当免冠出列避嫌之际,成去非连看都不曾看一眼,随即面向天子,冷冷道:
&ldo;此事臣回避,但臣恳请今上一事,倘事后证明不过污蔑陷害,臣请今上许臣来清查此案来龙去脉。&rdo;
英奴揭开那奏呈,默默看了片刻,看向那两名御史道:&ldo;成卿的话你二人可听清了?诬陷重臣的下场为何你二人可想清楚了?&rdo;
方过去不久的蒋北溟一案,历历在目,这二人自知无后路可退,其中一个高声道:&ldo;这本就是臣等的职责。&rdo;英奴点点头,对成去非道:
&ldo;事关重大,先委屈成卿。只是,成卿就无其他要说的吗?&rdo;
成去非同对面沈复无声对视一眼,心头杀意盈怀,砰砰乱窜,面上反倒平静得很:&ldo;臣纵有百口也莫辩,臣无话可说,&rdo;说着自拔了簪管,将头上进贤冠朝扬手一扔,扫了两眼两侧金吾卫,冷淡道,&ldo;臣的老师既涉事体大,是否也将臣先三木加身?&rdo;
天子见他如此动作,皱眉道:&ldo;事情还未定论,成卿不必如此。&rdo;他环顾四周,思忖有时,又道,&ldo;廷尉署、御史中丞此次就不用参与会审了,改由大司徒、司隶校尉联合审案吧,倘事情属实,朕绝不姑息!&rdo;说罢霍然起身,似是十分不悦:&ldo;退朝!&rdo;
百官早已看愣,有司方提醒一句,不成想殿外忽奔进一名内侍,急道:&ldo;今上,外面荆州来了信使,有要事相奏!&rdo;
众人又是一凛,今日倒真是戏足,一事连一事,目不暇接。英奴听得&ldo;荆州&rdo;二字,只觉两处太阳穴跳得发疼,挥手示意了,就见一身缟素跌跌撞撞扑进视线之内,心底登时摇摇直坠,果真,那信使也不管是否看清了天子所在,进得殿来,只管倒地哀泣:
&ldo;今上!荆州刺史许侃许大人去了!臣奉大人遗言来建康报丧!&rdo;
英奴一阵目眩,底下已然乱做一团,他隐约觉得下头有一道冷光射得身上发寒,俯首一寻,目光不由自主落在成去非身上,一时竟有些说不出的畏意,成去非只是冷冷听着四下嘈杂,一张脸再无其他表情。
信使此刻哆哆嗦嗦掏出一封书函来,交由内侍递呈上去,英奴打开来回读了两遍,拈着那信,好半日才道:
&ldo;来人,先安置了信差,&rdo;紧跟着补充道,&ldo;许卿一生忠君体国,朕要亲自为他举哀。&rdo;说罢径直离去,留一殿的众臣面面相觑,再回神时,才发觉成去非竟也不知何时已出了大殿。
空气有如弓弦紧绷般,一拉一抹都象是藏着阴谋,让人喘不上气,待马车驶出御道,天渐又渐变了,乌云浩浩泱泱自东而至,风起时天昏地暗,挟着躁动的热流,成去非完全未料留老师于建康不过几日的事,便生出这般惊天骇地的浪来,乃至下车时面色已难看至极,福伯一眼瞧出他异样,头上的官戴竟没了,上前欲关切相问,看他神情,却不敢开口,只悄悄拉了赵器衣袖问道:&ldo;大公子出了什么事?&rdo;赵器亦是心神不定,锁眉摇了摇头,不近不远跟了上去。
成去非径直进了橘园,亲自研墨,不多时抽出一张素笺来,狼毫喂墨,不等字迹干透,便吩咐赵器道:&ldo;送老师那里去,今日有人拿老师身世大做文章,将我同子炽皆牵扯进去,欲要生事,我这几日怕不方便,你办事时多留心。&rdo;赵器听得大惊,愣了一愣,连连点头应了,抬脚正要走,成去非又喊道:&ldo;你快去快回,我已把该说的都写清楚,荆州那边我还有差事给你,快去罢。&rdo;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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