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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说,“跳下去我们就可以回家了。”我想象着站在生满铁锈、哐哐作响的铁皮屋顶上的情景,腿肚子不由地哆嗦起来。“那么高……”我嗫嚅着,“跳下去会把腿摔断的。”他说:“没事,小舅,我保你没事,春天里我就从这屋顶上跳下去过,屋檐下是一片丁香树,树枝软得像弹簧一样。”我望着杉木柱子与屋顶铁皮的接合处,那里透下了一圈灰色的光线,明亮的水沿着杉木,一片片地渗下来。“小舅,天就要亮了,上吧。”他焦急地催促我。我无可奈何地点了点头。
“我先上去,把铁皮顶开。”他老练地拍拍我的肩膀,说,“让我踩一下。”他双手抱住水滑的柱子,身体往上一耸,双脚便踩在了我的肩膀上。“站起来,”他催促我,“站起来呀!”我双手扶着杉木柱子,哆哆嗦嗦地站起来。几只伏在柱子上的老鼠唧唧叫着跃到地上。我感到他的双脚在我肩上一用力,身体就像壁虎完全贴到杉木柱子上了。借着那线微光,我看到他的双腿一屈一伸地往上蹭着,尽管蹭一蹭,滑一滑,但他的身体终究是逐渐升高,终于顶着房顶了。
他用拳头捣着铁皮,发出喀啦啦的巨响,积水从铁皮缝隙里洒下来。雨水漏在我的脸上,流到我的嘴里,水中有一股腥咸的铁锈味,还有一些铁皮碎屑。他在黑暗中粗重地喘息着,并发出拼命使力气的声音。铁皮嘎嘎地响了一声,随即便有瀑布般的积水泻下来,我双手急忙搂住杉木柱子才没被冲下磨台。司马粮用脑袋顶着铁皮,扩大洞口。铁皮在黑暗中弯曲,终于断裂。一个不规则的三角形天窗开出来了,灰白色的天光泄露进来。在那灰白天上,挂着几颗没有光彩的星星。“小舅,”他从高高的梁柱上往下说,“我先上去看看,然后下来救你。”他的身体住上耸着,脑袋从天窗上探出去。“有人上房!”门外的士兵大声喊叫着。然后便是几道火舌照亮黑暗,子弹打得铁皮啪啪响。司马粮搂着柱子,吱溜溜地滑下来,险些把我的头砸扁。他撸了一把脸上的雨水,呸呸地吐着嘴里的铁屑,打着牙巴骨说:“冻死了,冻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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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明前最黑暗的时刻过去了,磨房里渐渐明亮起来。我和司马粮紧紧地搂在一起,我感到他的心脏紧贴着我的肋骨,像发烧的麻雀一样急速跳动。我绝望地哭着。他用圆滑溜的脑门轻轻地碰着我的下巴,说:“小舅,别哭,他们不敢伤害你,你五姐夫是他们的大官。”
现在能看清磨房里的情景了。十二盘大磨闪着青色的威严光芒,我和司马粮占据着一盘。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占据着一盘,他鼻子尖上挂着水珠,对着我们挤眉弄眼。其余的磨顶上,蹲着一些湿老鼠。它们挤在一起,小眼睛黑又亮,尾巴像大蚯蚓。它们既可怜又可憎。地面上汪着水。屋顶上还在往下滴水。司马支队的官兵大多数互相依靠着站立,他们的绿军装紧贴着皮肉,变成了黑色。他们的眼神和脸上的表情,与磨盘上的老鼠惊人地相似。被裹挟进来的老百姓,大多数聚拢在一起,只有少数混杂在司马支队里,好像玉米田里的谷子。老百姓男女混杂,男多女少,有几个孩子,在他们母亲的怀抱里,像病猫一样哼哼着。妇女们都坐在地上。男人们有的蹲着,有的靠着墙站着。磨房的内壁曾经刷过石灰,石灰受潮,沾在了男人们的背上,改变了他们的颜色。从人群里,我发现了斜眼花。她舒着双腿,坐在泥水中。她的背倚在另一个女人的背上。她的头歪在自己的肩膀上,脖子好像折断了。独奶子老金坐在一个男人的屁股上,那男人是谁呢?他趴在地上,脸歪在水里,一绺花白的胡子漂起来,胡子周围,有一些黑色的血块子,像蝌蚪一样在浊水中摇摆。老金只发育了右边一只Ru房,左边的胸脯平坦如砥,这样就使她的独|乳更显挺拔,好像平原上一座孤独的山峰。她的|乳头又硬又大,高高地挑着单薄的衣衫。她的外号叫“香油壶”,传说她的Ru房兴奋起来,|乳头上能挂住一只香油壶。几十年后,当我有缘伏在她的一丝不挂的身体上时,才发现她左边的Ru房退化得几乎没有一点痕迹,只有一个黄豆那么大的|乳头,像颗美人痣,标示着它的存在。她坐在死人的臀上,双手神经质地撸着脸,撸一下就把手放在膝盖上擦一擦,好像她刚从蜘蛛洞里钻出来,脸上粘满了透明的蛛丝儿。其他的人各有姿态,有哭的,有笑的,有闭着眼瞎噜苏的。有不间断地摇晃着脖子的,像水里的蛇,像岸边的鹤。那是个身材相当优美的女人,是虾酱贩子耿大乐的妻子,娘家是北海人。这女人长脖子小头,头小得与身体不成比例。有人说她是蛇变的,她的脖子和头的确七分像蛇。她的头和脖子从一群耷拉着脑袋的女人堆里昂起来,在潮湿阴冷、光线暗淡的大磨房里,那摇摇晃晃、颤颤悠悠的样子,证明了她确曾是蛇,现在又变回去了,我不敢去看她的身体,惊恐地跳开眼,她的影子继续在我脑子里晃动。
一条柠檬色的大蛇从一根杉木柱子上旋转而下。它的扁平的头颅像个盛饭的铲子,嘴里不时吐出紫色的灵活多变的舌头。它的头一接触到磨顶,便柔软地折成一个直角,然后流畅地往前滑动,逼近磨盘中央的老鼠,老鼠们翘起前爪,嘴里发出“喳喳”的声响。蛇头往前滑的同时,盘旋在杉木柱上的像镢柄那么粗的蛇体也在流畅地旋转着下滑,仿佛不是蛇体在盘旋,而是那根风磨的柱子在旋转。蛇头在磨盘中央猛然昂起,足有一尺高,蛇头后仰,像一只并拢的手,蛇的颈子收缩变扁、变宽、绷出了一片密网一样的花纹,紫色的舌头吐得更加频繁,更加可怕,从它的头上,发出一种令人胆寒的咝咝声。老鼠们“喳喳”地数着铜钱,身体都缩小了一倍。一只老鼠,直立起来,举着两只前爪,仿佛捧着一本书的样子,挪动着后腿,猛地跳起来。是老鼠自己跳进了蛇的大张成钝角的嘴里。然后,蛇嘴闭住,半只老鼠在蛇嘴的外边,还滑稽地抖动着僵直的长尾。
司马库坐在一根废弃的杉木上,低垂着毛发蓬乱的脑袋。二姐躺在他的膝盖上。她的脑袋在司马库的臂弯里后仰着,脖子上的皮肤绷得很紧。她的脸雪白,嘴大张着,形成一个黑洞。二姐死了。巴比特紧靠着司马库坐着。他的孩童般的脸上,满是苍老的神情。六姐的上半身侧歪着伏在巴比特的膝盖上,她的身体不停地颤抖,巴比特用被雨水泡胀的大手,抚摸着她的肩膀。在那扇腐朽大门的背后,一个瘦人正在自寻短见。他的裤子褪到腚下,灰白的裤衩上沾满污泥。他试图把布腰带拴到门框上,但门框太高,他一耸一耸地往上蹿,蹿得软弱无力,不像样子。从那发达的后脑勺子上,我认出了他是谁。他是司马粮的大伯司马亭。终于他累了,把裤子提起,腰带束好,回过头,羞涩地对着众人笑笑,不避泥水坐下,呜呜咽咽地哭起来。
晨风从田野里刮来,像一匹水淋淋的黑猫,黑猫嘴里叼着银光闪闪的鲫鱼,在铁皮屋顶上冷傲地倘徉。血红的太阳从积满雨水的洼地里爬出来,浑身是水,疲惫不堪。洪水暴发,蛟龙河浪涛滚滚,澎湃的水声在冷静的早晨显得格外喧哗。我们坐在磨顶上,目光与胀进来的云雾般的红光相遇,被急雨洗涤了一夜的窗玻璃一尘不染,将没被房屋和树木遮挡住的八月的原野展现在我的视野里。磨房前的大街上,雨水冲走了所有的浮土,暴露出坚硬的栗色土层。街面泛着漆一样的光辉,有两条没死利索的青脊大鲤鱼搁浅在街面上,它们的尾巴还在垂死地颤抖着。两个穿着灰军装的男人,一个高一个矮,高的瘦矮的胖,抬着竹篓子,踉踉跄跄地沿着大街走来,竹篓里盛着十几条大鱼,有鲤鱼,有草鱼,还有一条银灰色的鳗鲡。他们兴奋地发现了街上的鲤鱼,抬着篓子跑过来,他们跑得十分别扭,像拴在一起的鹤与鸭。大鲤鱼!矮胖子说。两条!高瘦子说。他们捡鱼时,我看到了他们脸的大概轮廓,确信他们是六姐与巴比特结婚宴席上的两个堂倌,独立纵队的内应。磨房外站岗的士兵,斜眼看着捡鱼的人。带哨的排长打着哈欠,踱过去,道:“胖刘瘦侯,你们这叫裤挡里摸卵,旱地上拾鱼。”瘦侯说:“马排长哟,您辛苦。”“辛苦谈不上,肚了饿得慌。”马排长说。胖刘道:“回去熬鱼汤,打了这么大的胜仗,得犒劳犒劳三军。”马排长道:“这么几条鱼,别说犒劳三军啦,够你们伙夫头子吃就不错了。”瘦侯说:“您大小也是个干部,干部嘛,说话要有证据,批评要注意政治,可不能信口开河。”“开个玩笑,何必当真呢!”马排长说,“瘦侯,几个月不见,你的口才见长嘛!”
在他们的吵嚷声中,母亲披着红彤彤的霞光,沿着大街,步伐缓慢、沉重、但却异常坚定地走了过来。“娘——”我哭叫着,从石磨上扑下来。我想飞进母亲的怀抱,却重重地跌在石磨下的烂泥里。
等我醒过来时,看到六姐激动的脸。司马库、司马亭、巴比特、司马粮都站在我的身边。“娘来了,”我对六姐说,“我亲眼看到娘来了。”我挣脱六姐的胳膊,往门口跑,头撞在一个人的肩膀上,晃晃身子,继续跑,费劲儿地分拨着人的密林。破烂的大门挡住了我的出路,我擂打着门板,喊叫着:“娘——娘——”
一个卫兵把汤姆枪黑洞洞的枪口伸进门窟窿晃了晃,威严地说:“别吵,等开过早饭就放你们。”
母亲听到了我的呼唤,加快了步伐。她淌过路边的水沟,径直地对着磨房大门走过来。马排长拦住她,说:“大嫂,请止步!”
母亲抬起胳膊,隔开马排长,一句话也不说,继续往前闯。她的脸被红光笼罩,像涂了一层血,嘴巴因为愤怒变歪了。
哨兵们匆忙住里靠拢,排成一字横队,像一堵黑色的墙壁。
“站住!老娘们!”马排长捏住母亲的肩膀,使她不能前进。母亲身体前倾,竭力想挣脱肩膀上那只手。“你是什么人?你想干什么?”马排长恼怒地问。他胳膊一用力,母亲连连倒退几步,几乎跌倒。
“娘啊!”我在破门里哭喊着。
母亲双眼发蓝,歪斜的嘴巴突然张开,喉咙里发出喀喀的响声。她不顾一切地向门扑来。
马排长用力一推,母亲便跌在路边的水沟里。水花四溅。母亲在水沟里打了一个滚,匆匆爬起来。水淹到她的肚腹。她呼呼隆隆地蹚着水,爬上水沟。母亲浑身湿透,头发上沾着一些脏水泡沫。她的一只鞋丢了,赤着残废的小脚,一瘸一颠地往前冲。
“站住!”马排长拉动枪栓,胸前的汤姆枪口对着母亲的胸膛,怒冲冲地说,“你想劫狱吗?”
母亲仇视地盯着马排长的脸,说:“你让开!”
“你到底要干什么?”马排长问。
母亲大叫着:“我要找我的孩子!”
我大声哭叫。在我的身边,司马粮大叫着:“姥姥!”六姐高叫着:“娘——!”
被我们的哭声感染,磨房里的女人们嚎啕大哭起来。女人的哭声里,混和着男人擤鼻涕的声音和士兵们的咒骂声。
哨兵们紧张地背转身,枪口对着腐烂的天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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