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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樾再起身就看见门口的陆琰,一袭官服配了新的披挂,绯红独立墨蓝一片之中,耀人眼目。身边如同凭空加了胡子的闵奕也跟着看来,双眼迎着朝阳,却经得起光亮。
陆琰面上没留意区区百户,只向秦幼贞躬了躬身,聊表敬意。
秦樾在阶前唾了一口,身后的百户使了眼色,左右一同,以刀鞘拍在那后腰上,是好不容易站起的落难重臣,再一次回到地上喘息。
好大的威风。陆琰人已经站在这儿了,决计不管宪章事,但对秦樾的礼,他要尽,快步下阶,搀扶了耗空气力的老人,料宪章卫不敢阻拦。秦樾挣不过他,认定了仇怨,抬起红肿眼睑,低声咒道:“有你得意的时候!”
陆琰不恼,留句“先生怕是糊涂了”,将人转给刑部。来前他已让刑部侍郎里外打点,昨晚被踩的一脚,今日刑部暂不急着收还。理理袖口,他只见换了路数的小小一百户敢站在镇抚使前面,要与刑部对峙,好像真如自己所说,是直接奉了侯永的命令,要秦樾一番好看。
可是侯常侍都着人顶皇命将要犯提走了,为何还要送出来这般做戏?总不会是秦樾进了宪章司还不识好歹,惹怒了侯永脾气……高颂芳并未交待昨晚宫内司是如何安排,难不成未关宫门就先出来守着,一番筹谋才动的手?
陆琰将骨子里藏着闵奕的百户上下扫了一遍,从前少年闵老七骄横于市的时候,身上只有泼皮无赖的功夫,如今或许是在岳州拜了高人,混得进亲卫了。他的猜测与高颂芳的说法合不上,如果想要一探究竟,大约可以试试,在故人身上下功夫。
“这位是?”陆学士开口问询镇抚使,眼睛绕着闵奕多出来的短须,颇有兴味。
“这是……”“大人有话,可以直问卑职。”百户抢了镇抚使话头,迎着陆琰注视回望,眼神虽然熟悉,可放不在熟悉的身上。镇抚使急瞪了闵奕一眼,怕他惹事,没等陆琰反应先致歉:“乡下地方来的百户,还不懂规矩,冒犯了陆尚书,我们回去教训完了给您送府上赔罪!”
“教训就不必了,”陆琰觉得他有用,不想宪章卫内部将人打理得血肉模糊送来脏污厅堂,“既然侯常侍不在,我想听听他传的话里,还有些什么。”宪章司能人众多,送一个镇抚使来讨罪受,已是有些看不起外朝衙门了;现在赔罪的都要换上区区百户,可真是侯永有人撑腰,不将人放在眼里。手指一搓,他像是拿捏到李少俅的痛处,把小龙尾巴掐在掌中,对一众宪章卫都端起架子。
镇抚使来时应当意料到陆琰,可没意料到手下还有个百户强出头;要不是在外,估计已经想法拆了百户的嘴巴,眼下却只能任由陆大人挑个出头的问话。他斜眼手边的青年,不想对方一副心领神会的模样却还在煽风点火:“卑职只领看管人犯的命令。”
陆琰看那故作谦卑的笑容,有的是心照不宣,这人当然认识他。当初摆出此生诀别的模样求欢,还能说点少年心性,等再不是少年,便有脸面回来,推翻前言。既然听不见想听的,他好像不再理会小百户的言语,只向镇抚使欠身道:“幼贞先生当街落魄,不能不管,还请回禀,万望宪章司能与刑部合作,早日问清其间来龙去脉。”这话镇抚使入耳,赶忙更低,不应让陆学士先行客气。
两方人马交接钦犯,陆琰镇着,全然不见一夜剑拔弩张。不过,他举止间有道锋利的眼神跟着,能让人笃定,闵奕还是年轻。虽说闵七是在京里死了十几年的人物,但闵奕敢顶着这面孔入宪章,肯定是有了十全把握。
那边视线越发热烈,似乎渐渐都不懂当众收敛,陆琰心里转的,全是闵相如何在岳州同时为七子安排两个身份,一阴一阳,瞒得过人,还谋得了前途无量。
莫非是早早预计了有这么一日满盘皆输,只有一个七珀送得出去?总不会是将人交进太学时,就预计有祭酒一条救命之路?
官至相位,必有百足,眼下秦樾便是浑身拔不尽的刺——那么,闵乐麟的未僵之足是在亲卫,还是在宫中呢?
那边闵奕目光还炽热着,苦等许久待不到陆大人关注,几欲上前,但又被镇抚使挡住了去路;直到陆琰突然回望,是眼神一扫宪章,最终独独落在他身上。
“陆大人,卑职严宵,多有冒犯。”闵奕说出又一个假名,单膝跪地,起手作揖,隔着镇抚使,也要宣告姓名。旁人看不出门道,只觉青年知错认错;可这两人一对上,便彼此明了其意。
他在求饶。陆琰大可撕了闵奕一层画皮,教导这大名正应了昨夜经历的“严宵”,万年船夫的道理。可是闵奕看清形势,先认输了,交代了身家,求汝尧先生放人一马——人情在此,必为所用。
“与我无碍。”陆琰露了浅笑,“这位严大人,还是回去问问侯常侍的意思,外臣,不好过问。”
话里的意思,宪章司来人自然都明白,不便点破,由镇抚使代道谢意。刑部与宪章尚未理清这一夜之中秦幼贞的审讯记录问题,东来一队华服内侍,簇拥着一座雕金肩舆,前后八位禁卫抬放,是宫中阵仗,也不知其中何人。
右首的内侍面相熟悉,是陆琰见过几回的,一开腔,听得出是行走天禄阁与紫宸殿的齐公公;而这队伍同宪章卫一起挤满刑部门外,是专为陆琰来的。
“大典在即,朕恐有疏漏,迎陆学士入宫,讲授礼仪。”今早的口谕听来悦耳,但连着前夜的,可就有些不宜之处了。陆琰就看着禁卫揭帘一座空置的肩舆,八人协力,是圣上邀请师傅进宫面谈。
除了秦樾之事,他也想不出李少俅还会有什么典礼疑惑;周遭众人没有他这样淡然,镇抚使首当其冲变了色,可闵奕不同,镇定得似乎别有他意。
好个“看管人犯”……陆琰坐上金舆,帘落之前就看百户的成竹在胸,是坦露了自己,知晓内情。这关子卖得深,若不能详谈,怕是要误了严宵严百户的一番心思。
但如今既往宫中去,那当头只有一人,宪章闹刑部的背后,总有个新帝李少俅。宪章卫出动得蹊跷,秦樾走而复还更有奇妙,昨夜宪章司牢中侯永是否亲自审问了人犯,怎么就让前大学士一改在刑部大牢里的冷淡做派,能唾起陆琰来?是侯永惑主?还是少帝无知?莫非背后还有胡太保胡太后的搀和,要在登基大典前逞一逞威风?
李少俅不是李恭独子,要变大局,倒不算难,人人瞧着呢。
这架肩舆被特许了入宫行走,陆琰由窗口看它经过紫宸殿院外未停,似是要往天禄阁去——一眼望得见紫宸殿门,背后一凛,是稍一放松之后,昨夜梦里紫宸情事,又占了心魄。春梦未必连春色,倒是其中龙君以强势胁迫,应了梦外见闻。梦中李少俅的混账手段仿佛是他未卜先知,越是荒淫,越是跋扈,气不过,各处怨恨一涌而上,他的矛头只能向着不成器的学生去。
却还要衡量其人已有皇帝的风度。
陆琰将软帘摔在身后,阔步进了天禄阁。年少的帝王坐在桌前捧书抄写,门口内侍刚通报半句,师傅便跨进门来,眼神散了片刻,才勉强行礼,先抬手,再弓膝……
李少俅果然搁笔,赶忙将人拦住,扶得稳当,接着向左右说道:“都出去。”
陆琰被梦里梦外折腾一夜一晨至今,听了陛下叱令,不禁腰上一抖,硬撑住肩头手臂,莫要在帝君那边露怯。李少俅似乎不察,松手独立,半天没叫出个“师傅”。
“啪嗒”玉带声响,新帝竟在书房之内,当着人臣的面,平静地解了腰间带,不看陆琰惊诧神色,任由胸前背后龙纹舒散,双手握着玉带,转向师傅。
“陛下这是……”陆琰疑问刚出口,李少俅不撩袍摆,直直跪在地上,双目诚恳地对着师傅,双手微颤,竟是将帝王玉带,奉在他眼前了。
他看得懂这是要摆什么阵势,可这已不是皇孙太子,这是当今圣上。
当今圣上,跪在陆琰面前,将一道自小受的糊涂戒交给师傅,乖乖认了所有的错误。
“学生知错,”这不是梦里之人,而是十年前的顽童,被教好了,知道主动,“请师傅教训。”
陆琰捏着掌心,胸口突突闷响,有些快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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