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蝴蝶溺亡在腹一
我说,哈喽,江叔叔,最近有空吗,介意接收一下难民吗?
江明那边吵闹不休,嘈杂的哭泣尖叫推搡声此起彼伏,大型车辆成队轰鸣而过,直升机螺旋桨高速旋转的隆隆声刺穿听筒。他的声音有点模糊不清,像是嘴里叼了什么东西,传过来的声音是介于沙哑和粗粝之间的质地:嗯?老子……我正在缅甸接收难民呢,什么事?
我听出来他在抽烟,忍不住也掏了一根烟出来,烟头在金属烟盒上磕了一下撞歪了,被点燃后,一个半扭曲的火点鲜明地燃烧起来。是这样,我爹妈去世了,有人雇了杀手来杀我。我不太相信其他人,想来投奔一下您。
想了想,又补充一句,您当保护委托吧,按您那边的收费翻两倍给,按天计费可以吗。
江明短暂地沉默,一时间的寂静几乎压倒了客车发动机的哮喘声,他的呼吸压抑而忍耐,但只转瞬之间,他很快反应过来:你现在在哪儿?
我望了一眼窗外。茂密的山林被风掠过尖梢,旷野中弥散着泥土的腥气,车前草在路边被压得东歪西倒,山路崎岖而凹凸不平,前方隐约可见村庄。烟雾自指缝被风吹开,按理说客车上不应该吸烟,但我看连司机到乘客都毫不顾忌,整辆车里烟雾缭绕,也跟着吸了一口,“云南闻鼎镇。我找了人在这边接应我,今天晚上过边界线。您在缅甸正好,听说缅北政府军和当地武装势力又打起来了?能抽一架直升机来接我吗?”
江明咬牙切齿:你还想要直升机?——行,你从水桑村过边界线,我调一架直升机过来接你。定位授权码给我。
“没授权码,以前那手机出门就扔了,现在这手机是刚偷的。”我想了一下,说,“不然微信加个好友开定位共享吧。”
“不然我再给你发个红包?”江明也笑了。我还没有回答,突然,他那边传来一阵急促的奔跑声,紧接着就是连绵不断的枪响,喧闹声霎时炸开了锅,女人和小孩惊恐的啼哭声成灾般淹了过来,车辆急速转弯的剧烈刮擦声撕扯开一切语言——与此同时,江明声音微微侧开,离话筒远了一些,但毫无停顿,一句短促的命令,“鬼枪!”
他像是在喊谁的绰号,我知道这群雇佣军活动时从不以真名示人。
而他话音刚落的同时,在喧声欲沸的背景音中,一道子弹横掠过空气的声音错觉般响起,稳定,冰冷,悠悠地划过,几声之后,另一端激烈的枪响戛然而止。
哭泣声中有人惊怒地咆哮,缅甸语,我勉强辨认了一下,只听出两个词:
“操!”
“狙击手!”
仿佛无事发生一般,江明在吵闹中续上方才的话,“见面再细说,你……”他声音沉下来,有如岩石,“一切小心。我等你。”
“好。”
我一把挂了电话。
等意识到手心里一把粗糙的冰凉时,我才发现,我已经无意识地抓紧了扶手。脆弱的香烟被手指捏得皱成一团,那道光点越发扭曲起来,像一具被折磨过的雪白尸体。我定定地盯着这烟身看了一会,被旁边人的喊声唤醒了过来,旁边一身褪色牛仔服的中年男人抽着烟看着我,视线若有所指地落到我手上的烟盒上:哎,女娃,你这烟盒还挺高级。
他一口浓重云南口音的普通话,探究又轻佻地打量我,我看这标志……还是那驴牌的啊?刚刚说的是英语吧?咋,大学生啊?
我看他一眼,笑了一下,随手把烟盒扔到他怀里,学着云贵这边的口音回答,仿的,山寨货,包里还有好几个,叔你要喜欢就送你了……哪儿是什么英语啊,温州那边的方言,英语我就会两句,一句FUCK一句SHIT。
英语毕竟是大语种,世界范围普及最广,中国英语又教育从小抓起,难免有人听得懂。意大利语保险得多。
中年男人接过烟盒看了几眼,眉毛扬得老高,一听我那两句脏话就前俯后仰地大笑起来,说哎哎哎叔也会这两句,操和狗屎是不嘞?骂人嗦!用英语,就是洋气点!他倒是顺理成章地拿过了烟盒,打开一看里面几根劣质香烟,撇了撇嘴唇,看样子相信我这烟盒是山寨货了。
怎么,你也要去水桑村?叔没见过你啊,哪家的闺女啊。
他倒是模样热情地攀谈起来。我余光微微打量他一眼,手指厚茧,粗糙,手背青筋毕露,手臂紧绷,常年劳作的迹象,不是枪械和格斗训练的结果。体力劳动者。我在心底松了一口气,“社会调查,不是说那边种甘蔗嘛。还有个远方亲戚在那边,顺便也去看看他。”
“你这顺便的顺序怕是有点反噢,亲戚不先看,先搞啥子调研。”中年男人一脸教训的不忿神情,目光仍是在我脸上打转,“你们这些大学生,哎,读书读得亲情都不懂了!”
“那没办法。”我耸了耸肩膀,“几万年没见的亲戚了,要不是调研都想不起来。现在不比以前了,城市也没村子里热闹亲近,人都冷清清的。”
“这倒是,要我说城市哪里好哟,连个说话的人都找不到。”中年男人转着眼珠子,三两口吸完嘴里的烟,抽出LV烟盒里的香烟就开始打火,边打边瞟着我,“女娃,叔看你长得还多好看,谈朋友没有?”
我愣了一下。车辆像是过了一道坎,猛地颠簸起来,我顺势借着惯性扑了一下,拧着眉装作晕车的样子朝中年男人摆了摆手,掏出晕车袋来,把整张脸埋了进去,深呼吸几口。几天没洗的头发油腻腻地搭在肩头,在肩膀上蹭出一团又一团掉色的临时染发剂。
五天前它们还是红色的,鲜艳得像一团火,被沙龙精心护理保养过,被朋友说像火烈鸟的羽毛;六天前我在英国看莫迪里阿尼的画展,入口处是一行意大利语:我要的是短暂却完整的生命。同行人感慨,莫迪从不肯画出人清晰的瞳孔,他只在了解一个人灵魂的时候描绘她的瞳孔。他意图鲜明地看向我的眼睛,我跟他对视三秒,看他仓促地移开目光,回答他,我只爱被我抓在手里的生命;七天前我在耶纳宫看DriesVanNoten的走秀,前排观秀位,烟视媚行的模特一身极繁主义的绮丽衣装翩翩而过,墨绿的丝绒呈现出鬼魅一般的形状,我凝视着这森然的美丽,如同凝视着丛林里斑斓的毒蛇——三天后,这凝视就成了真。
这些毫无关联、全然因为一时兴起的行程终于被死亡串联,毒蛇扑面而来,父母车祸身亡,杀手的枪如同毒牙一般对准了我的眉心。
我的手指无意识地摩挲着脏兮兮的扶手,很快意识到了自己的失控。教养告诉我要杜绝这类无谓的小动作,这会让人显得轻浮而易于看透,但疲惫的神经和生理的疼痛不足以完全支撑教养,我放任了自己的失控,正如我放任自己在客车上吸烟。
抽尽了最后一口烟,我看着这七块五一盒的红将,心想,人的堕落是没有底线的。
客车一路坎坎坷坷摇摇晃晃地把我送到了水桑村,甘蔗地离村庄不远,一根根立在田园之上,更远处是连绵的梯田,炊烟寥寥,空气中混着炒青豆和温热春风的气息,黄昏如河水般降临,淹没了山野的边际,浓得发紫的色泽垂落天涯,回家的男人们顶着发茬的短发向归处走去。
邻国战争爆发时的边境村庄,如此安宁,令我一时恍惚,几乎忘了身前身后路的凶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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