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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伯匆忙出来开门时,只见三少爷形貌狼狈至极,眼镜碎了一半镜片,额头也紫了一大块,正用帕子捂着往下流的血。太太呢,就在后边,给车行雇来开车回家的汽车夫工钱。他原想扶少爷一把,太太却不知何时已送走那车夫,冷不丁搀住了少爷臂膀。真是老眼昏花了,他甚至没瞧清太太是何时走上来的,在绛色彤云下竟如鬼般忽然出现,吓他一跳。
王梵音扶着何孝存,转头向老管家吩咐道:“李伯,打电话叫眼镜店的人明天上门给老爷送一副新的,还是老样式,配真金玳瑁边的,克罗克斯镜片。”
何孝存被太太搀扶着,面上有些挂不住,似乎十分的窘。书斋办公室坐久了,人已钝了,好歹他也人高马大,竟抵不住那约翰金三两乱拳,眼镜都给打碎了一片去。眼下他视界里模糊地浮着一节王梵音冷白的臂,只见那臂白如枝上雪一般,却突兀地挂着一道红痕,是血。自然不是梵音的,是他被人打得流鼻血时滴上去的。何孝存心中胀闷地发虚,唉了一声,佯装笑道:“以前在美国街头碰到喊我Ching Chong的混混,我也敢同他们比划两下,回国疏于锻炼,不及年轻时勇猛了。”王梵音却并不作声,只是一直盯着他额上伤口,眼底黑漆幽磷的。他潮湿的手心紧箍着何孝存臂膀,强拉一株长势要越过他那一方小院天地的树似的。
不过半刻钟,三少爷在外边替太太出头却反被人痛打之事已在宅子里飞遍了,太太忙上忙下,在厨房里张罗着给三少爷煲鸽子汤。何宅那笼肉鸽子向太平馆后厨买的,酒糟、蛋黄、绿豆拌着饲料来喂到十多两,原是备着有客人来再宰,现转眼间便已给太太杀了三只。三少爷心中并无主仆之分,太太却不,王梵音锁着眉发号施令,乐厅中央的指挥家调度大提琴小提琴一般,令那锅碗瓢盆协奏起来,又屡屡越过仆佣去视察这个瓦锅那个沙煲,生怕内中营养损失分毫——营养,那教授现代主妇治家法的无线电告诉他的。
何孝存用毛巾捂着伤口在一旁看,他心中并不喜梵音偶然显露的封建夫人气息,总与他记忆中柔顺羞缩的青梅竹马有些出入。可从前吴姨同他说太太没什么精神气,得让太太多管些事,他便也随着梵音去了。待王梵音号令仆欧将那菜肴补品全端到了东院中来,在何孝存面前又变回了那副驯静幽娴的模样,一缕淡白的画魂般无声地在桌案旁萦着,盛饭、夹菜。何孝存吃了许多,只因王梵音在旁半声不出,为打消沉默,他唯有不断夹菜,以期碗筷相触声在这寂静的空气中荡起涟漪。
吃了半晌,王梵音这才出了声,极细微地道:“我今天怕极了,想起来还心惊。”
电灯已开了,灯不甚亮,笼着王梵音的脸。王梵音是绢本画里的美人像,肩若削成,腰如束素,瘦金体横钩般的细眉,幔影半掩般的乌睫,整张脸是一种遥远而落伍过时的美。古美人图的题材不外乎调琴啜茗、簪花捣练,从没有哪一张如此滑稽,画着妻子与叫人打了的丈夫四目相对。他的神情仍是仕女图里古国闺秀的神情,那神情,也便是没有神情,只是微开着唇轻声道:“我拿了纱布来,现下帮老爷贴纱布罢。”那么厚实一块纱布,被他轻轻一按,一片云般贴到何孝存额头上去了。
然而这片刻的温存转瞬即逝,王梵音贴纱布的手一停,似是发觉二人已挨得太近,受惊的白鹿般往后一缩,坐得竟离何孝存更远了。
这一整日下来,何孝存已不满他太太修道院修女躲男人般避了他大半天,王梵音往回缩的时刻,他一把拉住王梵音的手——
然而他也不知要说什么,将那冷白的腕攥在手心里片刻又放了,只垂着头,躬身将双臂搭在膝上,沉默不语许久后又长长叹了一口气,道:“我今天让你看笑话了……梵音,你是不是觉得我在酒店同人打起来很丢人,很令你下不来台?我让你难堪了。”那酒店领班带着几个门卫赶过来的时候,梵音一个劲地向他们点头致歉的那一幕一路在他脑中挥之不去。
王梵音见他蓦然垂头丧气,忙道:“我没有!我、我没有怪老爷。”
何孝存干笑了一声,道:“这一天下来你都没说过几句话,我以为你不开心。”他犹疑着,终于道:“梵音,你和我出门时是不是感觉很不自在?好几次我想牵你的手,你总是避开我。在戏院里,你也……”这一整天下来,只有他一人仿佛兴兴头头,王梵音只当是迫不得已才应付他同他出来。然而他额头上负了伤,话未说完又吃痛起来,霎时间闭口不言了,只扶额忍着痛。
王梵音自然忙不迭地又来看察他伤口,那古美人图的面容这时刻终于裁开口子流露出点活的情感来,王梵音一面按纱布,一面期期艾艾地道:“我嘴笨,怕说错话老爷扫兴。而且那时候手里出了汗,我便不敢让老爷牵了,湿了老爷的手。”
这样一类话,自然增重人的心理负担。如此卑弱敬慎,根本是婢妾的话语,尽管在这古国三从四德的婚姻观里妻也确乎是高一级的婢妾,嫁了人,为妻为婢又为奴。而王梵音正是在这密密层层的妻则妻诫里生根发芽长成的最规则的果实。何孝存听了王梵音一番言语,心里简直难受得发紧,像对着爱人欲诉衷肠,可谁知那是个白纸扎的纸人。他斟酌着词汇,将声音放得十分和缓,勉强笑道:“梵音,你为什么要这样想?夫妻间是平等的,现在不是过去了,你不要总拿乡下那一套封建规矩来用。”
然而王梵音只是静默地垂首坐在那红花梨椅子上,如同做错事受罚的孩子,仿佛已认定自己的不活泼不得体也是种罪。他只以为何孝存在批评他乡气。无限延长的、尴尬的沉默水般流溢一室,酸枝嵌贝椅、乌木云母屏风、象牙观音像,一同席卷入这静的旋涡里,阴森幽寂。最后还是何孝存在一片浓窒的静里喘不过气来,道:“吃饭罢。”
可惜饭也很快吃完了,女佣来收了碗筷走人,依然是静。
何孝存想不通今日原是他计划中甜蜜的一日,怎会急转直下滑入一片寂静之中。他作出随便的神气,没话找话又与王梵音谈起天来,他从记忆里拣了些太太们关心的事来东拼西凑地说,什么菜价米价,巴黎新一季的香水,香港的尼龙丝袜,可惜此类话题里泰半是他别个太太关心的,王梵音并不关心,窗边月沉在云里,一明复一暗,一暗又复一明,像王梵音静静听着他说话时凝望他面庞的眼。
说着说着,大约何孝存也自觉无趣,他此刻只恨现代文明进步太快,电灯将东院照得像座亮堂堂的小型水晶宫,令他无话可说的神情在灯下一览无余。十年前未成婚的时候,他们在珠江边散步也沉默,可沉默中满盈着诗意,十年前十多岁的他一直在沉默中酝酿着两句话,“梵音,我喜欢你”、“梵音,我爱你”,话就在舌尖上,可惜走过十几棵苍古的榕树,到底没说出来。在今夜的沉默里,不经头脑地,他将那十年前的话语脱口而出了。“梵音,我爱着你——”话脱出口,尴尬中更添尴尬,但何孝存只得硬着头皮往下说,说些什么来作这突兀爱语的注释,“我知道,你心里有……有很多负担,但我希望你可以快乐一点、轻松一点,你不要总拿那种服侍老爷的架势来对我,我们从前哪里是这样的?可说到底……这一切只怪我,其实有时候我自己也恨自己,恨当年没有从美国回来和你结婚,竟令你……”他原想一股脑将心里话都说出来,可蓦然间止住了,因着王梵音脸色大变。
他顿时惭愧起来,知晓自己说错了话。他们先前有种冥冥中的默契,绝口不提王梵音前一桩婚姻。“梵音,我对不起你……”他没再言语,将王梵音僵直的手牵过来放在唇边吻着,先是手心,而后是王梵音整个人,他紧搂着王梵音,与王梵音接起吻来。
然而与其说接吻,不如说王梵音百般柔顺地在他怀中任他的吻降临罢了,像只寒缩笨拙的白鸟于春雨中合拢羽翼。王梵音弱体瘦极,几可见骨,衣服下仿佛是一缕萦绕着贞节牌坊的芳魂而非肉身,身上也极少曲线起伏,唯有解了衣领后往下爱抚才有一小段微隆的弧,寒枝上初萌的两朵玉兰花苞一般,其中一朵内含着花蕊般的心脏,在何孝存掌中细细地震颤。直到起了反应,他才含糊地低声提点何孝存:“老爷,关门关灯。”何孝存这才放下他,起身去将电灯摁灭了。
一室光灭,他大步而来将王梵音抱到内室的杨妃榻上,掬饮黑暗中妻子肉体上的一点冷香。那冷香踪迹绵长,从王梵音修长的颈一路到王梵音的乳。他便脱了王梵音上衣,将王梵音单薄的乳尖含在嘴中轻轻舔着。那稚鸟鸟喙般的乳头并不完整,两枚乳粒都从左至右穿了孔,嫩粉乳尖侧边烙下深红的印,似弹孔。他的舌拂过那肉孔时之时王梵音浑身显然一僵,紧闭的唇中逸出一声呜咽。何孝存一愣,觉察出他的不适,忙起身来宽慰他,将他搂在怀里拥吻着,口中一叠声的柔情软语:“梵音,没关系,没关系,你不想要的话我们不做了。”
言罢,他见王梵音不语,以为自己方才误碰了梵音的痛处,欲伸手来替王梵音合上衣襟,可王梵音却忽地颤抖着按住了他的手。“老爷,我们、我们半个月没有行房了……”在幽暗中,何孝存听见王梵音情难自禁的喘息。他听了出来,这是情欲的语言。
他们此刻身贴着身,何孝存已觉胯下被一样东西紧挨着——裹在丝绸里一条蹦跳的鱼,哀哀试探着人的小狗尾巴,总之是那么样东西。想起来怪好笑,从前在乡下无人教导,梵音还一直以为自己是个女孩。他的手向下探,隔着那前清样式的袴以掌虚笼着妻子胯下隆起的鼓包。何孝存是个混迹风月的好手,前一刻不过虚笼着,后一刻便已将那物在手中握紧了,捏出果绿绸缎下的阳物廓形。“还是照老样子来么,梵音?”他一面吻啄着王梵音,一面揉起王梵音的阴茎来。他们年少的时候,还是他教育的梵音男性器官勃起是正常生理现象,不是得病。王梵音发髻已有几分松散,乌发垂过耳畔,凝白的耳廓此刻红透了,喉间挤出蚊吟般极细的一声,只当应承了他的话,任他爱抚。
王梵音全然是静态的,静若处子那一类静,何孝存将他揽取于怀内亲吻抚摩,简直心觉自己在诱着庵中的女尼。曲径通幽处,禅房花木深,别人久养在塔院深处,面如莲花、戒行清白,他非要不识趣地走上前去,将那僧袍一件件脱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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